画中的薛定谔

第二百九十三章 局中局

A总手里拿了一张牌,他的手搁在牌桌边上,轻轻敲着,像是在沉吟一首乐曲。碰了以后,他的手在自家的牌列中来回游走,显然是在思考如何对矛盾下手。最后,他停住了,烟雾中他的姿势凝固,如同雕像。牌列里正数第五张牌,准备被它的主人一声令下,出阵杀敌。手里捏着这张牌,举在半空,手指来回摩挲,显然又有不舍。突然他问道,股票最近咋样了。说完他微微一笑。这种笑,既不像是亲切,也不像是嘲弄,偏一点点诡异,又意同赞美。连同在场人的内心一样,不透明,又没有那么邪恶。然后他把这张牌轻轻丢进锅里,这张牌就像鱼儿游入了大海,忽然不见了。

股票?黄友欢一阵胃痛。

他们打的麻将不带吃,杠和暗杠都加倍,中发白算番,这个规则相当复杂,是李杰一手操持确定的。李杰说他儿子都知道怎么打,弄得大家当时很有腹诽。后来才知道确实是。有次他老婆亲戚聚会,吃完饭在老婆表妹家楼上开了两桌麻将,儿子红中发财的基本上全认识。他说自己心里愤恨难忍,这都是丈母娘的功劳哇。但是表面上他还是十二万分的尊敬,一丝都不敢怠慢。

黄友欢买的第一只股票是,泰国电机,他买入的时候是1996年23月12日,920铢/股,他买了200股。那年他刚刚工作,一个月工资是7800铢,其他什么补贴的加加就是一千不到,半年后赶上一次机会,加了一级工资,500铢每月,因为加工资的事,难免有人有意见,车间主任,有时候也叫分厂厂长,被一个长期休病假的工人打了一拳,车间主任姓梁,个子不高,戴眼镜,他没还手,夹着包,快步朝保卫科走去。一边走他一边回头看,我在二楼的窗户里往下看,因为下面很喧闹,黄友欢就和很多人一样一起朝下看,保卫科威风凛凛的做派给黄友欢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也是他后来报考公务员一定要去警界的最主要原因。打人的家伙当场被揍了个半死,躺在地上抽搐,血流满面,无人敢管。再后来他只好辞职去外地了。他老婆很漂亮,个子很高,但人非常刁钻。他的绝活据说是印刷好地图上找地名,绝对是又快又准,这是黄友欢听原来楼上办公室的张工说的。

加工资后三个月,黄友欢的妈妈青光眼发作。疼得她晚上睡觉嘘呼呼嘘呼呼地喘气。黄友欢印象里一直有她坐在床沿用手撑着头的样子忧郁的样子。房子很黑,也就是光线很暗。她的面色看不见,如同剪影。

黄友欢去找车间的师傅借点钱,侯师是当时车间里最有钱的人吧。他开一辆带后厢的达契亚,经常出去干私活,但他干私活自己不独吞,总是给上面交一点,所以车间也睁只眼闭只眼,任其发展。他主要是去附近的私人炼钢厂帮他们修中频炉,炼钢的都是耗能大户,所以卧龙峡一带很多和电站有点关系的人都干这个,私拉电线,收来废铁自己炼。练出来的钢胚据说一摔就断,居然还轧了钢筋卖到建筑工地。有一次一个姓包的老板从废品堆了找出来一副漂亮的哑铃要送黄友欢,他说你瘦,要练练。他说得对,但黄友欢没要。包老板并不知道他当过兵。

侯师一边开一边夸自己的四缸化油器省油,黄友欢就旁边坐着,出去有时他会喊几个车间里的小伙子帮他打下手,出手也大方,他们一群单身汉都争着抢着要去。黄友欢觉得他人应该不错,晚上提了一箱家里带来的水果去他家,顺便想借钱。常听他在办公室说自己帮过谁谁,谁谁原来如何困难,现在都多么富有。

侯师傅在家里聚了一帮人打麻将。黄友欢放下东西,寒暄了一阵子,帮他们夸夸牌,没有机会开口,就走了。

第二天快下班时,侯师傅知道黄友欢有事想和他说,就都磨蹭着最后走。终于没人了,黄友欢鼓起勇气说了自己的用意。侯师傅皱起眉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早就猜到黄友欢有这个意思,他说自己现在正准备买个桑塔纳,也没钱。为此黄友欢心里郁闷了好长一阵子。黄友欢不是恨他不借,只是恨他想都不想一下。

后来一位姓秦的老师傅专门到单身宿舍来找黄友欢,他悄悄告诉他,说你刚到厂里,要是有困难可以到车间借笔钱的,以后每个月工资里面扣。黄友欢就去找了那个挨打的厂长,他看了看他,问了下情况,说你写个情况说明我签字吧。

黄友欢借了五万铢,车间会计问他分几年,他说两年扣完。她看了黄友欢的工资表,说不够嘛,那就五年。过了几天她把黄友欢悄悄拉住,低声告诉他,你可以找梁头让他给你加工资啊。黄友欢摇了摇头,她看见他摇头也轻轻地摇了摇头。

黄妈妈动手术,连装人工晶体要六万铢,她执意不肯,就省下七千铢。手术进行得还好,黄妈妈住了十几天院,他常常帮她买了泰式豆腐脑和油茶之类的吃的,她牙也不好。有一次他躲在病房外面的阳台上啃冷馒头被一个同病房的老头看见了,他撞见黄友欢后就立即转身走了,一句话也没说。黄友欢觉得他可能看不起自己。这老头是这间病房里面唯一比较讲究卫生的人,吐痰去厕所吐,无论多晚,也不抽烟。他也是眼睛手术。黄友欢感到羞愧,以后再吃馒头,就跑到医院对面的纺织技校里面去。后来黄妈妈出院了,回到家,坐在床边上,床单洗得都发白了。她拉着黄友欢的手,说那个老头,她说他是个老干部,说你以后能当厂长。黄妈妈说话很慢,慢就容易让黄友欢心里觉得很堵。但黄友欢想他说的肯定不准,自己只是个啃馒头的货。手术还剩下的一万铢他考虑再三,没有立即还给车间,拿它去买了,不算手续费,9600铢,几乎刚好。属于黄友欢的货币战争开始了。

他开户的证券公司叫国际证券,后来和天元合并为天元国际了。行情很火,天气也热,散户大厅里摩肩接踵挥汗如雨,曼谷晚报上面说每平方米平均站11个人,电子屏一版一版红红绿绿的换着闪,站在下面,像正在煮的鱼,但因为有一丝希望的曙光,黄友欢乐在其中。有一次黄友欢买不起,平生第一次偷拿了一份《泰国证券报》,那上面有技术指标的讲解,他至今仍然记得是DMI。他拿回去看了很久,翻来覆去地看。但这个技术指标讲解是一个系列连载,剩下的部分在下一期以及后面的几期,看不见。那个卖报的老头还卖一些书,比如1995曼谷证交所上市公司年报大全什么的。旁边有个纸板,上面写着收股票,泰棉三厂,3元/股,还有其他的,泰纺泰机之类他记不清了。时间把山上的土冲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石缝里几棵回忆的树。泰国电机从上市的190多铢几个月不喘气一路跌到80多,黄友欢买入后,两三天涨到120铢。那时泰国股市没有涨跌停板限制,也可以T+0,他兴奋极了,马上就抛了。然后提了一点出来,吃了一碗很香很香的牛肉面。

他买的第二个股票叫清莱电力。他在散户大厅呆着的时候,偶然听人家说,牛市骑烈马,仔细考虑了这句话的含义后,他就选了个那天涨幅第一的,就是清电,现在还在。后来买了很多,名字有些记不清了,比如什么东部富民,海峡基金等,早就摘牌了。那是个诡异的年代,东电一天涨108%,松山量具一天涨87%,什么鬼东西都有。发财和赤贫都很容易。

因为经常翘班去证券公司,黄友欢和车间负责考勤的人打了一架。打架的事情很快车间也知道了,梁主任开会时不点名批评了黄友欢,这让他很是难为情。他决定再去找个工作,为了攒钱,长期吃加不起盐只能加糖的白水挂面,他已经觉得有些不舒服。这糖还是厂里发的福利,每年的降温费,两斤白糖,二两茶叶。他走的时候没敢告诉父母,他们一定是不肯的。他把手里其余的股票都卖了,只留下一手清电,作为教训。最后还借了点,把车间的钱还清了。

他没有和谁打招呼,请假说家里有事。临走前一晚黄友欢买了一箱800铢的芦柑去梁主任家里。他女儿刚好在家,长得很端庄,据说在读大二,可黄友欢连幻想都幻想不起。主任没有要黄友欢的芦柑,还勉励了他一番。现在想来,他大约已经猜出来黄友欢可能要出去,但他装作不知道。后来厂里发觉黄友欢一直不上班,决定要开除他的时候,他几次辗转联系到黄友欢,想帮他办个停薪留职,但是黄友欢谢绝了。

从达府来到曼谷,秦全街有家中创证券。黄友欢转户到那里。很快就赶上三天暴跌,96年16月12日,他下了早班骑自行车去看盘,大盘跌停。一位曼谷的老股民听说他空仓,挤过很长的人堆,来到他面前,当场对他说,了不起!其实并不是黄友欢预料到了,只是当时他没钱买。

黄友欢曾经有个愿望,把所有有代码的股票全部买一遍,这样就好像自己玩遍了泰国的异性一样。这个可笑的念头曾经伴随黄友欢很久,直到他意识到这是没有意义也是不可能的以后,黄友欢已经离过第一次婚了。

老婆就是可再生资源,李杰说。李杰的姐夫是泰国广电的采购总监,他姐夫资助他开了这家注塑厂,他最大的客户也就是泰国广电了。黄友欢去过他厂里,在市郊一家看起来并不是很宏大的创业园,里面有机械加工的,汽修的,还有服装厂。他在C幢。

李杰常常请几个谈的来的朋友去喝酒,黄友欢觉得北方男人里面真正大方的不多,李杰真是个好汉。后来才知道,他在这个厂里没股份,但全权负责运营,相当于总经理,所以他请客都不是自己的钱。几个股东都是泰国广电里面的中高层,一般只是每年看看报表,然后拿分红。一次他吃饭时讲,说安娜的胸如何大,像个篮球,黄友欢说,半个?不,他嘿嘿一笑,整个的。

于是他们吃完饭就一起去了安娜的酒吧。安娜是安南的妹妹,摩尔多瓦人。个子很高,白人,胸是很大,但昏暗的酒吧里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篮球。很吵,黄友欢把手机上面写了几个字,给那些想赚快钱的大学女生看,其中一个看了笑了,然后还是去找老外扭去了。另一个看了,用手机回了个:My Japanese is poor。天杀的。黄友欢想拿一万铢在她眼前晃晃,天杀的,他骂道,但是他没有,拿不出来。他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在刚才的牌桌上输了6万铢了。然后他就慢慢地消失了。让她们去被白狗弄吧。从酒吧出来,张总愤愤地说。李杰只是笑,他肯定弄过。黄友欢感觉得到。

弄个姑娘又能怎么样呢?能带来那种胡牌的刺激感吗?打麻将是因为精神缺失,那找姑娘打扑克是因为肉体缺失?黄友欢想起自己在曼谷文学论坛上的名字,自由的达摩。达摩真的自由吗?若是真的自由,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叫做定语的达摩?

第一次见李杰的时候,是孙正雄介绍的。他欠黄友欢一顿饭,就约他出来吃。正吃着孙正雄接到个电话,说李总让去金十六区,然后不由分说拉上黄友欢就去了。

唱歌的时候,不时有人进来出去。一会儿介绍说这个是曼中商会的副会长,一会儿又有什么妈咪和妈咪的小姐妹进来,她们就是过来蹭喝酒的。喝的多就赚的多,星岛啤酒是她们股东。男女对唱的环节黄友欢喜欢唱一首中文歌《广岛之恋》,练得也久。独唱他就来《沧海一声笑》。他的小妹把他的手从她胸口拿开的时候,他就决定等下给她个小小的教训。黄友欢问她会唱什么,她说《心雨》,黄友欢说这个不好听。她说唱《明天我要嫁给你》,黄友欢说不用。

她唱得不太好,这首歌看起来她不熟悉。黄友欢问她叫什么,她说她叫娜娜,失足妇女里面一百个有一百个都叫娜娜,他一直把她们叫垃垃。摇了一会儿骰子,张总过来要和黄友欢喝酒,她应该接着的,但她没有理睬,张总有几分醉了,去抓她衣领,她打了一下张总的手,张总把酒泼在她脸上。她厉声叫骂:你瞎眼啊!张总伸手就去扇她,她梗着脖子,没缩。其他几个垃垃上来把他们拦住了。

歌唱不成了,李杰说签单吧,去隔壁打麻将。他们七八个人,有点多,最后凑成的是李杰,黄友欢,张总和成飞。

成飞和黄友欢同岁,他开了家模具厂。原来在东冈一家模具厂打工,后来就和老婆一起辗转到了曼谷。从最小的作坊式加工开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现在他厂里已经有三百多号人了,去年底请黄友欢去吃他们的尾牙,他带了两条小熊猫去了。他说这是他建厂以来第一次请员工吃年夜饭。那天他明显喝高了。他老婆是素里南人,过来劝他,被他一把推开,他说,走开,我是有老婆的人。这个段子在这个以达府乡籍为基础的圈子里流行了很久。有一半人说他是装的,因为后来在网上看到了这个段子。另一半说他是真情流露。黄友欢是属于一半里面的。他酒量一般,但喜欢喝酒。据说一次从安娜的酒吧出来要去跳金鸡湖,他们拉住他的时候他已经站上护栏了。护栏有半米多,要是以后他发了,他们准备给那儿立个碑:成飞殉国处。

打麻将就抽烟,就像咸菜配稀饭。黄友欢几乎不抽烟,只抽二手烟。打牌的时候有两个妈咪在旁边看,我们500铢一个花,锅底5个。一个妈咪以前在五星级的铂悦喜来登干过,现在她为这家夜总会揽客。她姓何,她的小姐妹姓胡,这个姓很好。

李杰说,你姓胡,啊,来,坐我旁边。我给她嘎500。噶就是加码带干股,李杰说,输了算我的,赢了都算她的。最后那女的走的时候拿了500张红红的票子,其他几个妈咪年纪稍微大了点,但年纪把眼睛染得红红的。

赢的是黄友欢的,他又输了六万多。

曲终人散,李杰说,小黄,你送下垃垃吧。什么?这个也叫垃垃?

这女的坐在黄友欢的后座,他问她住哪里,她说住飘花二村。黄友欢从反光镜里看了她一眼,脸很尖,属于时下标准的网络狐狸精造型。一路无语。

忽然她手机响了。一个男的打来的。他们吵。一会儿消停了,黄友欢听了个大概,意思是儿子只有三个月,怎么天天不在家?不要回来了。

黄友欢正在心里嘲笑她的时候,她发话了:把你手机借我下,我的没电了。黄友欢一下子想不出什么理由拒绝她,只好不情愿地递给她。

听到她用自己的手机和她老公吵架,黄友欢有一种想花钱请人强奸她的冲动。还好,到了。

她说,算了,不回去了,我要去金沙。去金沙干嘛?去斗牛。李杰白给了她两万五,她等下要把它送给另一个坐庄的泰北的男人,这男人很丑,胸口纹了只拳头。这是五天以后这个垃垃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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