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王阳明不是一般人,对此不甚在意。但是,在他去世之后,这却成了一个大问题。按惯例,作为伯爵的王阳明应该追侯爵,儿子承袭爵位。但是,先前王阳明一再请辞得罪了嘉靖皇帝,他的学说更为权臣桂萼所不容,于是,这去世后的“盖棺定论”成了麻烦事。
桂萼主持的吏部给王阳明来了个“功过相抵”——平定叛乱固然有功,但没有接到命令就返乡是大罪,干脆两相抵消。至于王阳明的学说,则被全盘否定。
嘉靖皇帝对于这个处置还不满意,他觉得王阳明虽然立了点功,但那又怎样?在皇帝的亲自干预下,最终的处置结果是:“所封伯爵,本当追夺。但系先朝信令,姑与终身。其殁后,恤典俱不准给。”简单总结就是全部撸掉,彻底归零,这是明朝第一次给王阳明“盖棺定论”。
尽管如此,但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王学的传播已经无可阻挡:
一方面,王学对于本心的认知颇有“解放心灵”的意味,王学强调个人意志与智慧,天然受人欢迎。对比于传世数百年的程朱之学,王学虽然被称作“反动”,却更受新一代学者的欢迎;
另一方面,作为发轫于明代中后期的学说,王学天然适合于晚明的社会思想土壤,更容易被人接受;
还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王阳明很重视培养学生,他的不少弟子也着意培养学生,门人规模迅速壮大。到了嘉靖末年,朝中的重臣如徐阶、赵贞吉等人都算得上是王门后人。
在这些人的推动下,嘉靖四十五年八月,还没熬到第二年改年号,新皇帝就同意为王阳明平反,按照应有的规则,追封新建侯,追谥文成。隆庆二年五月,新建伯的爵位也被恢复,王阳明的嫡子承袭爵位,此后一直延续到南明弘光朝。这一轮平反运动,算得上是第二次“盖棺定论”。
恢复新建伯只是肯定了王阳明的“事功”,围绕他的学说,新一轮的“定论”又在酝酿。隆庆元年时,耿定向等人就上疏称赞王阳明的学说,试图彻底推翻嘉靖朝的廷议结果。而这,还只是开始。
既然王阳明有“阐圣贤之绝学”的功劳,那他有没有资格从祀孔庙?这个问题从隆庆年间一直吵到万历十二年,期间张居正等大佬纷纷下场参战。反对者认为王阳明的学说损害朱子学,甚至惑乱人心。支持者不仅尊崇王学,还把陆九渊摆出来做例子,说朱学并未因陆学而废,陆九渊也从祀孔庙,为什么王阳明不行?
大臣们争吵不休,最后把皮球踢给了皇帝。
礼部尚书沈鲤的本意是通过皇帝之口,彻底否定王阳明从祀的门路,毕竟万历的爷爷嘉靖把王阳明从头到尾否定了一遍。但是,万历皇帝受到申时行等内阁大臣的影响,也出于“叛逆”张居正的念头,偏偏批准了王阳明从祀孔庙。从此,王阳明成为了明代以军功封伯的三文臣之一;得谥号“文成”的二文臣之一,从祀孔庙的四文臣之一。可谓前所未有。
晚明大文豪王世贞称王阳明“文武勋德,为我朝冠”。近代以来更有“五百年来一完人”,甚至“中国最后的圣人”的说法。在这一轮的“盖棺定论”中,王阳明全面翻红,成为顶流人物。
一百多年后,中国的清朝编修完成《明史》,在《王守仁传》的“赞曰”部分再一次做了“定论”。较之于明朝人评价王阳明先事功、后学术的态度,清朝人更为肯定王阳明的学术,认定王阳明的事功主要得益于其学术。但是,清人在夸赞的同时,也批评了王阳明自诩圣学,傲视程朱,贬低同辈的态度。
在嘉靖年间,想赞颂王阳明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在万历以后,想要批评王阳明也变成了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
王世贞曾有评论:“今天下之好守仁者,十之七八”。在社会氛围相对宽松、思想颇为自由活跃的万历后期,讲求自我意识,强调自我价值的心学可谓完美契合了士大夫的需要——有志于建功立业者,可以用“追求本心”鞭策自己。只想荣华富贵者,也可以用“本心指引”为自己开脱。
在“本心”的引领下,只要你能说服自己,你做的事情就是对的。晚明文人本来就容易剑走边锋,甚至行极端之事,阳明学所具有的解释空间正符合了他们的诉求。在后学的追捧下,王阳明很快走上了神坛,阳明之学更是风靡一时。
近代以来,王阳明的地位一度比晚明还要高。1926年中国思想家梁启超在对青年的演讲中,将“依着王阳明知行合一之教去做”称作“唯一的救济法门”。日本名将东乡平八郎据说随身携带一块印章,上面刻着“一生伏首拜阳明”。民国总统蒋介石自谓王阳明的忠实信徒,称阳明心学为“终生的食粮”。就连另一位非常着名的人物年轻时也深受王阳明的启发,在长沙第一师范就读时撰写过《心之力》一文,得到老师杨昌济的器重。
时至今日,自称崇拜王阳明、尊奉阳明心学的人依然很多,《王阳明全集》多次再版,据说,不少都被各位董事长、老板收到了办公室的书架里。面向企业家级别的“阳明心学高峰论坛”已经召开了许多次,还有的公司专门花时间与员工讨论阳明心学。
无论是作为儒学,还是作为哲学,成系统地学习阳明心学显然都是有门槛的。但为何这么多人都能来追捧呢?或许至少有两点原因,一是王阳明的地位太高,追捧他的名人太多,于是跟着追显然没错。另一个原因在于阳明心学看起来并不难学,不就是自己修炼心性吗,闭上眼睛,想想自己的雄心壮志,似乎就成了“心学”。而越想越开心,越想越兴奋,恨不得马上加班加点去付诸实践,这似乎就是“知行合一”了。
那么大家想一想,王阳明到底是圣还是人?其实我前面的讲述已经已经很清晰了。
另外,阳明学在日本的火热也是例证,日本虽然早早就引入了阳明学,但尊崇的高峰发生于幕府末年、维新时期。当时的日本处于多灾多难之际,阳明学的责任感与体验心深深启发了日本人。明治维新之初,日本使团考察西方,就深受阳明学知行之说的推动。正因如此,才有“日本维新,王学为其先导”的说法。
回归本身,近代以来阳明学说深受追捧,自然也与当时中华民族身处的境况息息相关。一方面,当时的中国与维新之初的日本具有类似的情况,都急迫渴求改变现状,像王阳明这样既有学术成就,又以“事功”拯救国家的伟人自然受后人尊崇。另一方面,对于个体而言,心学更容易表现为具有实操价值的方法之论。从“致良知”到“知行合一”,这个过程可以简单解释为树立远大理想、脚踏实地去努力,期间初心不改,百折不挠,直至于成功的历程。尤其在艰难的时局中,阳明心学的哲理表达更有滋润心灵的功效。
总而言之,近代以来,阳明心学中最有意义的部分当属“知行合一”,其他部分则未必那么有积极意义。
而以我个人粗浅的理解,阳明心学至少在三个方面有明显的历史局限性。
首先,心学无法回答“恶的问题”,既然人心本是好的,为什么接触外来事物会产生偏差?进而出现恶?这么说或许有些太哲学,扩大到现实中,问题就会表现为“我认为是正确的,那就可以做”。只要你能从本心出发,论证自己所做的事情符合“致良知”,即便此事有违道德、有违国家利益,乃至有违法纪,都可以理直气壮去做。晚明以来,王门后学之所以会干出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皆与之相关。
其次,作为为人处世的哲学,心学并不适合于绝大多数人。对于根性好、天纵奇才的人来说,心学让他们有了更大的发挥空间。但在客观上,绝大多数人并没有那么高的才华,与其陷入自己的“本心”,倒不如像程朱所言,按照前贤指定的道路老老实实地按部就班,修成正果。
最后,从更宏观的视角看,心学在古代也不是理想的治国之学。王阳明虽然讲求“知行合一”,强调亲身践行。但现实中,绝大多数人的“知行合一”往往成为脑袋知道、嘴巴践行的自我感动。晚明的许多士大夫之所以被批评为“迂儒”,莫不与之相关。
更何况,人人都“致良知”而行,可每个人的“良知”是一样的吗?从明末到近代,有不少政治人物都自称是王阳明的忠实信徒,但仅凭心学就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成功案例并不多。由此可见,“一念开明,反身而诚”的心学固然吸引人,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自我激励、陶冶心情,但更关键的兴亡之道还在心学之外。
金组长不愧是研究思维运动的专家,他这一席涛涛江水一般的长篇大论下来,大家非但不觉得厌烦,反而个个听得如痴如醉,深陷其中。
主任带头鼓起掌来,车厢内一阵久久不息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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