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玉令

第975章 大结局(六)

好半晌,镇定地摆了摆手。

“不必了,启程吧。”

天寿山的气温比京城要低许多。

大雪沉甸甸地压在青松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启陵的日子,是钦天监推算过的,十一月二十九,宜破土,祭祀、入殓、移柩。

那天早上,天寿山举行了盛大的祭祀活动,由赵代天子念悼词,而赵炔自己,大抵觉得无颜面见父母,选择了留在京中,没有同行前往。参与此事修葺皇陵的士兵,全是甲一从守陵卫中选出的亲信,还有一部分是十天干和赵的心腹侍卫,可谓保密性极强。

队伍浩浩荡荡,直往帝陵而去。

临川和苌言两个小孩子也来了,参与了祭祀后,就同宝音和陈岚去到井庐。山下的温度,比山上暖和许多,赵不忍孩子吃苦,却奈何不了大黑。

这狗子成了精似的,一步一随地跟着他,无论怎么说都不肯跟着临川和苌言离开。

众人都坚信,大黑是有些灵性的,赵也只能纵容着它,将它带在身边。

帝陵前的青松,在寒风中呼啸。

象征皇权和仪卫的石像生,神情威严,挺胸伫立。

甲一骑马慢慢走到赵的身边,看他严肃的面容,心下略微不安。

“阿。”

甲一很少唤他名字,父子俩常以你我相称。赵闻声侧头,果然看到甲一眼底忐忑的光芒。

“父亲害怕什么?”

甲一沉默一下,看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峰,低低地道:“桃木镜是否当真能唤回异世的灵魂,谁也不知真假。你须得有所准备……”

赵没有表情,顺着他的目光抬眼望向帝陵后的山峦,“不试一下,又怎会知道呢?”

甲一叹气,“帝陵尘封已久,万愿一切如旧,不要横生枝节才好。”

“嗯。”赵望向帝陵前的青松和一排排严肃的石像生,眼睛突然眯起,凉凉地道:“我有一种感觉,桃木镜便是解开此事的关键。所有的秘密,都在帝陵。”

“为何?”甲一问。

赵目光冷肃,“冥冥中的指引。”

这种玄而又玄的说法,让甲一忍不住叹息。最近阿是当真变得神叨了,听说还找了巫医……若是别人,甲一肯定要以为他神志错乱了。

可他是赵,不该如此才对。

甲一沉吟片刻,勒紧了马缰绳。

“既然你如此确定,那我这就去安排人手,时辰一到就开启墓道……”

“好!”赵看着他骑马往前的背影,突然沉声:“父亲!”

甲一愣了愣,掉转马头。

“何事?”

漫天的飞雪中,赵轻轻抿住嘴唇,朝甲一露出一个感激的神色。

“父亲,有劳您了。”

甲一喉头微硬,竟难以自抑地想掉泪。他深吸一口气,露出灿烂则得满是皱纹的笑容。

然后转身,打马而去。

天寿山帝陵是先帝和先皇后的合葬墓,因为那时先皇后身体的原因,从永禄元年便开始设计修建的,前后用时四年。黄琉璃的瓦顶、青白石的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其建筑之精妙,堪称大晏史上之最。

据说是参考了阴山皇陵的机关巧术,由先帝和道常法师共同设计完成。为求保密性,先帝派了道常亲自督工,造陵工匠全由道常甄选,一应事务也由道常负责,其余人等即便是亲近如甲一,也没有机会沾手。

先帝故去后,甲一自请到天寿山守陵,手上有的也无非是一张帝陵的建造图纸。图纸上有帝陵的构造和墓室分布,有一些设计和机关,但是主墓室的部分却一片空白。

主墓室是先帝和先皇后棺椁所在,是整个帝陵最紧要的部分。

当初甲一抬灵柩下葬的时候,全是设计好的运转木轨,待他们退出墓室,闭合主墓室的石门,想要再进去便不可能了。

前室部分,有甲一的图纸和带领,众人很快便通过,真正的难题,果然还是如甲一所料,就在主墓室。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道深长的水银沟,中间有水银浇灌的流水,人畜不通,主墓室在水银环绕的正中间,圆形设计,与四面都没有连接。

当初放置棺椁时,按先帝遗命,只有甲一以及几个从十天干选派的侍卫下到了主墓室。因此,赵不曾亲眼得见陵中情形,只能由甲一口述。

“主墓室东方西北各四十九丈,中为合葬棺,以药材熏制,棺椁不是方形,而是以阴阳八卦为状的圆形,男在阳,女在阴,看上去不像棺椁,倒像一张精美的花药床,很是符合懿初皇后的喜好。陪葬之物,皆在主墓室里,那面桃木镜,我记得就在棺椁里,懿初皇后握在手中……”

想到启陵就得惊动帝后,甲一声音有些愧疚。微微停顿片刻,又抬头看赵道:

“当初我等是将棺椁放在主墓室前……”他指了指面前:“这里本有一块吊板。从天而落,重若千斤,以粗铁绳索相悬,我们把棺椁放置上去,吊板便徐徐移入大开的主墓石中,接着,墓门闭合,而那块吊板也落在墓中,再也不见。”

没有吊板,且不说这头同主墓室尚有约莫三丈左右的水银沟渠相隔,即便能淌过水银过去,也启不开主墓室的门。

除非使用暴力。

火药,或是刀斧等破坏力。

他们来天寿山前,赵曾经亲口答应过赵炔,切勿破坏帝陵里原有的构造,更不可惊动父母之灵……

实际上,赵心里的想法同赵炔一样。

他只是想借用一下母亲的桃木镜,并不想动帝陵的陵基。

“唉!”甲一叹息,“不无意外。我早该想到,以先帝的智慧,是定然不会轻易让人开启帝陵的。”

当年先帝下葬,赵也在送葬的队伍,但遵照先帝遗旨,同其他人一样都在外室等候,没有到过主墓室,不曾见过谢放所说那个放上棺椁便可自动关闭的吊板和主墓室。

“这么说,除了道常和先帝,世上再没有第三个人知晓主墓室的机关破解之法?”

甲一沉眉,“按说是如此,不过……兴许有一个人会知道。”

赵扭头:“觉远?”

“嗯。”甲一道:“这老和尚是道常亲传。且不说道常会不会告诉他真相,就我所知,道常圆寂前那些年,吃喝拉撒都由觉远侍候……”

一件事要隐瞒旁人容易,要彻底隐瞒近身侍候的人,实在不易。从觉远知道赵的身世这等绝密来看,会知道帝陵主墓室机关解法,倒也合理。

令甲一头痛的是,觉远这个人。

他道:“这老和尚固执如牛,即便知道也是个哑巴,要从他嘴里撬出话来,难如登天。”

赵沉吟一下,“我去找他。”

赵扶刀就要离开,却听得外面响起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不用找了。老衲就在这里。”

众人回头。

但见觉远身着那一身锦襕袈裟,手持法杖,须眉飘飘,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若非腿软尚有不便,当真是宝相庄严。

“大师……”

众人低低出声。

觉远捋着胡须慢慢走过来,一瘸一拐,颇有点压轴出场的救世高僧模样,他经过赵的面前,又不满地看了看甲一,慢慢靠近隔着主墓石的那道水银深沟,远眺数丈外的墓室门。

“单凭人力,是过不去的。”

赵沉默一瞬,走近拱手。

“还望大师赐教。”

觉远明显很不想“赐教”,老脸漆黑,苦大深仇的模样。可是,他知道赵的执拗,一旦认定的事情,撞上南墙也不会回头。

觉远怕启陵出事。

若赵当真死在爹娘的墓里,那他圆寂后就算变成舍利子……大抵也是黑心的。等去到那边,先师也得骂他。

“罢了罢了。”

觉远重重叹息,回头看着他父子二人。

“跟我来。”

觉远走在前面,赵和甲一等人安静地相随。原以为觉远是带他们去启动机关的,岂料,觉远带着他们围着主墓室转了一圈,居然又回到了原地。

众人:……

大家齐齐看着觉远。

觉远拧了拧眉头,掐指而算,突然换了个方向。

“跟我来。”

众人交换个眼神,再次跟着觉远围着主墓室的水银渠走一圈,然后站回到原地。

甲一黑着脸,不悦地问:“老和尚,你在搞什么鬼?逗我们玩耍呢?”

除了甲一,其他人都是晚辈,即便心里有疑惑,也不会在觉远面前放肆质问,只有甲一,不必留情面。

那天甲一摔门而走的事情,觉远心中似乎有气,乜斜他一眼,说道:

“老衲所知,也是陪侍先师时,偶然听闻。帝陵主墓室亦是第一次来……”

甲一皱眉,“那要你何用?”

他怕老和尚犹豫不决,故意激他。奈何觉远今日很是心平气和,“若施主不幸遇难,老衲或可为你念个往生咒?”

“你——”甲一气得吹胡子。

觉远却是不动声色,除了对甲一有些怨怼,他看谁都慈眉善目的模样。

说罢,觉远不理甲一的表情,转头对赵道:“当年先帝设计帝陵时,曾说起阴山皇陵之巧,前室有乾坤离坎艮震巽兑八室,须经八室方能进入墓道。然而,八卦极易让人参透,不若变八为十……”

“变八为十?”

觉远点点头,望向主墓室,又道:“方才老衲围主墓室足测一圈,所见与当年先帝所说,略有相类。”

他指了指深沟边的木柱,“每隔十二根方柱,便有一根圆柱,由地及天,柱擎乾坤,看上去是为美观,大气,可老衲仔细数了数,圆柱数量恰好有十根。”

觉远所说的方柱、圆柱是围绕主墓室四周,擎在深沟一侧,用来支撑墓室的石头柱子。石柱从下往上,撑着墓室拱顶,柱身大小相同,打磨光滑,柱身上的龙凤相缠合绕,雕刻得栩栩如生,宛若一件件艺术品。

赵观察片刻,确如觉远所言,每隔十二根柱头,便有一根更为粗壮的圆形石柱。

圆柱上没有龙凤合雕,只有挖空的壁龛。每个圆柱上的壁龛都是上下两层,上方为一颗大小相等的夜明珠,下方则是安放着一盏精巧的长明灯。

很显然,这个设计是为照明所用。

时人将陵墓称为阴宅,看成是死后的居所,为了宫殿灯火长明,这才有了长明灯的发明。天寿山帝陵自然也有,不足为奇。

“大师是说,这十根石柱有何古怪?”

觉远摇头,“有何古怪老衲不知。方才瞧了片刻,也未瞧出来……”

甲一眯起眼,不悦地看他。不过,为了不被念“往生咒”,这次他没有质问老和尚。

却是赵低声道:“既然先帝同大师提到八卦,又说八卦易于参透,那帝陵的设计想必会与八卦相对应,却又不那么容易参透……”

“十根柱子,十是什么呢?”

“十天干。”觉远恍然大悟般想起,手指飞快地捻动着串珠,“老衲糊涂,事过多年,竟是忘了。”

赵问:“何事?”

觉远道:“王爷可还记得先帝让甲一把十天干首领印鉴交给你的时候,说过什么?”

赵微微皱眉,那天先帝精神很好,说了许多的事情,但有一句,当年的赵用了许久都没有想通。

先帝说:“若有一天你走投无路,这也是你安身立命之物。”

以他当时的权势地位,如非自己作死,那能让他“走投无路”的人,大概只有当今皇帝。若要他死的人是当今皇帝,他即便有十天干在手,又有什么用?

以十天干的力量,难不成还能对付得了帝王的千军万马不成?

赵那时对先帝感激不尽,虽是觉得有些蹊跷,却也没有深想。

“大师是说,十天干首领印鉴里有诡秘?”

觉远摇头失笑,“非也。老衲是说,十根石柱倒是可以对应十天干。有一次老衲在旁边看先师和先帝下棋时,听来一句,十天干早晚是要留给王爷的,可那时王爷还是垂髫小儿,先帝也正当盛年……”

先帝把十天干这个近卫组织留给赵没有什么不妥,可从赵尚在年幼的时候就盘算好了,那确实有些古怪。

除非,十天干与赵有旁的关联?

那有什么是让先帝耿耿于怀的呢?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阿的身世。”

甲一说着,扶刀就走,“我去看看石柱……”

赵伸手拦住他,“父亲。”

甲一回头,赵握住他的手腕,低低道:“我去。”

那十根圆柱到底有什么古怪,又布置有什么样的机关,谁也说不清楚。因此,谁去看都会有风险,赵拦下甲一,是不愿他涉险。

甲一眼眶发热,却是笑了。

“同去。为夫在先帝跟前数十年,最是了解他,纵是有机关,想必也比旁人更易参透。”

赵无奈,点点头。

一行人就着长明灯和夜明珠的光线指引,走到第一根圆柱下方。

石龛足有一人多高,人站在下方是看不到龛中情况的。

所幸,他们下墓室的时候早有准备。赵抬手让谢放抬来木梯。这次,甲一不给他机会,抢着飞身而上,扶着木梯很快爬到石龛前。

放置长明灯的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石龛,除了灯盏,没有旁物,而上面放置夜明珠的却是一个圆形石龛,夜明珠的底部嵌在石槽里。

甲一皱眉看了片刻,将夜明珠从槽中取下,再看石槽的形状,突然觉得有些眼熟。

“如何?”赵扶着梯子,仰头问他。

甲一没有说话,把夜明珠递到赵的手上,然后摸入怀中,取出一块玉质的令牌,慢慢地放入石槽中。

“咔!”

严丝合缝。

那石槽好像天生是为玉令而凿,放入槽中恰是合适,甲一怔了怔,伸手想将玉令抠出来,玉令却纹丝不动。

“……完了。”

赵问:“怎么了?”

甲一道:“玉令卡在了石槽中。”

十天干,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排序,每个卫序各领一支队伍,队长称为甲一,乙一,丙一,以此类推。甲一多年前已经交了首领印鉴,交了权,可是甲字卫仍在他手,他放入石槽的令牌便是甲字卫的玉令。

赵沉吟一下,示意甲一下来,自己爬上木梯仔细观察片刻,突然回头,目光幽幽地扫过谢放。

“传令各卫的侍卫长,前来天寿山。”

谢放拱了拱手,“是。”

“阿——”甲一看着赵站在木梯上,观察着石龛里的玉令,又把夜明珠递上去,“为何突然要召回他们?”

赵望他一眼,“我认为十天干玉令,便是开启主墓室的钥匙。这便是先帝留下十天干给我的真正意图。”

四下里寂静无声。

甲一和觉远对视一眼,沉默。

只听得一声“阿弥陀佛”,幽幽叹息。

十天干各有各的任务,分布各处,但谢放拿着赵的首领印鉴发了最为紧急的秘函召回,那无论手上有什么任务,都不可过多停留,须得马上去到指定地点。

岂料,消息发出去的次日晌午,京中传来急报。

——卧病在床的白马扶舟,被人救走了。

前来报信的人是丁一。

他当着赵的面,自扇嘴巴。

“王爷,是属下大意了。”

一波未平,一波再起。

赵脸色都变了,冷冷凝视着他。

“大意?说说看,你是如何大意的?”

丁一低垂着头,不敢看赵的表情,“来人手执玉令,说是奉王爷的命令,要把白马楫押解到天寿山来……”

赵皱了皱眉头:“玉令?”

丁一重重点头,哭丧着脸道:“与他同行的人,还有小丙。属下与小丙熟悉,便没作他想。只他们走后,越想越不得劲儿,小丙素来在宫中伴随太子,为何会领受这个命令?惊觉不好,属下连忙去寻小丙,却听说他不在宫人,去了天寿山……”

丁一说着,看赵面无表情,手足都不知如何摆放,“原本属下还心存侥幸,可是一到天寿山相问,这才知道……出大事了。”

丁一又重重在自家脸上扇了一耳光。

“属下罪该万死,求王爷责罚。”

“罚你有何用?”赵心中风浪已涌向咽喉,几乎令他窒息。然而,形势当前,他不能自乱阵脚,哪怕再是火烧脚背,也得让自己镇定下来。

“谢放,备马。”

谢放应了一声,低低问:“爷,要去何处?”

赵冷冷道:“缉拿人犯。”

且不说那人手上拿的是什么玉令,劫走了白马扶舟又意欲何为,会引发什么后果,单是小丙的手上,就有一块开启主墓室所必须的丙字令。

当年,小丙便是拿着十天干的丙字令和一张写着无乩馆地址的字纸前来京城投靠赵的。

那会儿,他年纪小,少不更事,还被人当成小贼撵得满街乱跑,最后饿晕在路中间,幸得时雍所救。而时雍最初接触到的十天干玉令,便是小丙手上的丙字令。

这些年,小丙已然成年,成为了十天干的丙一。只是,他年岁最小,大家也依然称他为“小丙”。

多年以来,小丙始终伴在赵云圳身侧,保护太子殿下,便是他最主要的任务。其他的事情,也是因他年岁尚轻,赵尚未有安排。

小丙会背叛赵,会背叛十天干,此事说来谁都不信,可事情却又真的发生了。

赵心里隐隐有些浮躁,叫来谢放,吩咐道:“此事,我得亲自处理。天寿山这里,便交给你了。待各大卫序的侍卫长回来,你务必将他们留下。我要玉令。”

谢放自从接下了十天干乙字令,便从魏州手上接下了乙字卫,算是十天干的骨干。他知道事态的严重性,并不多言,只点头应下。

“属下明白。”

“有什么事情,你找我父亲相商。还有——”

赵头痛地敲了敲额头,望着守陵卫那间紧闭的房门,“我把大黑关在屋里了,你一定要照看好它。它老了,身子不若以前,牙口也不好,弄一些软和的喂它,还须注意保暖,不能冻着肚皮……”

看主子交代大黑的事情比交代孩子还要仔细,甲一心里叹口气,内心又隐隐有些不安,不由出声叮嘱。

“爷,属下都记住了,您一路小心。”

赵点头,叫上杨斐、白执、丁一,辛二等十天干侍卫,骑马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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