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小龙得出结论:“你看,这些不是天意,是人为。如果佛果真的是天纵英才,算他可见鬼,可通神,他是不是早就窥窃到了天意,所以跑去寻了另一处庇护?”
方卿和笑:“在你的结论里,佛果倒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容小龙说:“他是什么人,他自己最清楚。”
“我小时候没有去过私塾,”方卿和慢慢说,“我是在皇城中由太傅教导的。”
容小龙心说我知道,太傅是你的亲爷爷。
方卿和继续说:“太傅是我爷爷。”
容小龙‘嗯’了一声。
“我爷爷教我们读书,一本书来回的读,读到要倒背如流,一屋子好几个孩子,有的背的快,有的背的慢。我是背的慢的那个。因为我不解其中之意,生记硬背很难。我大哥和二哥背的很快,过目不忘。我当时还想着,方家只出我一个庸人。”
“我问我两个哥哥,我哥哥说,你要自解其中意。我说你不能告诉我其中的意思么?两个哥哥说不能,每个人对于文章的理解都不同,所以太傅不说,他们也不说。要自解,最重要的就是自己。”
容小龙‘哦’一声。
“你对佛果的看法也有你的原因。要不要听听我的?”
容小龙点点头。
“他和你一样天生有异能,可见寻常人不可见之物,所以如果他通神,或许也比其他茅山道士要靠谱的多。或许他真的知晓了天机,知道这次容氏难逃劫难,哪怕是自己也无力回天,于是用一生向佛和一双眼睛,换下家族一颗火种。”
容小龙抬头看他。
方卿和温和对视,问他:“我这样解意,算不算强词夺理?”
容小龙沉默不语,摇摇头。
方卿和笑,说:“容氏如果不是当时境遇已经危急存亡,是不会再去寻找新的靠山的。容白几乎就成功了,或者说,他真的成功了,毕竟当时的大皇子已经成了现在的陛下。一个十九岁的家主做成这样的事情,担得起天纵英才这四个字。”
天纵英才还是天妒英才,一字之差,英才的命运就天差地别。但是殊途同归,都是天意。那个神选一般的少年哪怕当时没有被鸩杀,也会在后来落得个功高盖主主无可赏唯有赐死的下场。留下的萌阴承继后来人。这恐怕才是这个家主的唯一目的。
可惜棋差一招,落得个满盘皆输。如今棋盘上只剩下一枚棋子,冲不的烽陷不了阵,格格不入,到最终还是要了然:如今的天下,已经不是当初那盘局了。
仅剩的那颗棋子极其沉重的叹了一口气,那一气叹出,仿佛把全身的精气神都给叹尽了,他还是个少年的模样,可是精神像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容小龙诚心诚意:“所以你不杀我,是因为佛果?”
方卿和点头,说:“我与佛果相交,一半是因为和淮城王爷的交情,一半是想躲清静。他没什么教会我的,我也不向佛,不过交情久了,我是越来越信天意。”
容小龙问:“佛果信天意?”
方卿和否定,说:“我觉得佛果的一生恰恰是反天意的。”
容小龙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方卿和耸肩,表情一言难尽:“说来话长,不知从何说起。或许天意本来要容氏和南顺皇室一同灭亡,结果却留下了你。你早一些来,晚一些来,都可能会死,偏偏天下只有两个人知道容氏眼睛的秘密,一个间接的因为你我的原因过世了,一个呢,要和你结盟。”
方卿和问他:“你说,这是巧合呢,还是天意呢?”
容小龙不想回答这些有的没的问题,不管是巧合还是天意,有什么用,过往的故事的结局,永远无法改变,容小龙心说,你要着眼于眼下,眼下,你还没有认认真真给我倒上一杯正经的茶,我还在喝白水!
容小龙眼珠不错的盯着白水,说:“你要和我结盟啊?”
方卿和说:“是啊。”
他顺着容小龙的视线看到白水,笑出声。于是再泡茶,这次加了茶叶。
容小龙盯着红泥小火炉上的水壶,问他:“你要结盟什么呢?”他抓抓头发,“你不会想重新扶持一个容氏吧?”
这句话问出来之后,他心按奈不住地,突突的跳。
方卿和说:“如果我说是,你会答应么?”
容小龙憋了一口气,忍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答应会死么?”
“会啊。”
容小龙不吭声了。
屋里沉默一片。
容小龙手心微微出汗,过了冷风,连指尖都凉了。
方卿和倒也没有坚持太久,随后就笑了:“不会的,你放心,我的野心没到这个程度。”
容小龙小心翼翼看他:“真的?”
“真的,”方卿和说,“我不会把你置身风口浪尖的,不单不会,我还会保护你在江湖上无忧这一生。”
容小龙心情复杂的呼了一口气。小火炉上的水已经沸腾了,热气跃跃欲试的准备把壶盖一下一下的掀开,就在刚才他经历了突突跳跃的心和到指尖的寒冷,如今冷风转了风向,拂过火焰朝他扑来,给他一种春风拂面的错觉。
十五岁的容小龙还不能体会如今他真实的心情和处境,他也没有意识到他的未来会因为这场谈话发生什么转变,他本来就是要去江湖的,如今方卿和让他去江湖,不过是殊途同归。
他只想着,去江湖也好,挺好的。
原本他就是想去江湖的。
他应该借坡下驴,讨个便宜。
可是现在心理上却产生了落差。本来是自己的选择,现在却成了唯一能走的路,十五岁的容小龙心里产生了逆反的想法,他想问,如果他不想去江湖了,想打道回府,学着师父,年纪轻轻归隐山林行不行?
要不然,归隐个十天半个月一年半载的,再重出江湖?虽然他一直在江湖的边缘来回试探。可是重来一次就不一样了,他有钱,也懂得了点规矩,而且做好了准备。换个一开场方式,可能故事走向就不会如之前那样乏味了。
越是这么想,他越想回家了。
这局不算,咱们推翻重来。
想归想,说归说,哪怕是容小龙在这半盏茶的时间里面连回去给师父买什么金陵的土特产都想好了,他面上依旧是吨吨喝茶。
茶水喝完,他无意识的把尚且温热的杯子握在手心,他仿佛魂游天外,自己在看着自己坐在蒲团上,端端正正的,一言不发的,唯一的小动作就是食指在一下一下的刮着杯口。他额头沁出汗来,不用摸都知道是凉的。
时空仿佛凝固,他应该表态,打破这个沉默。可是他失去了最好的时机,他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这个时候,方卿和作为礼数周全的人,应该体谅一点,率先打破一下,让沉默的碎片堆积在他脚下当台阶。
但是方卿和没有。
过了不知道多久,或许只是很短的时间罢了。他听见自己说:“万一我在江湖上被人认出来是容家人怎么办?我要改名换姓么?”
“没有必要,”方卿和说,“容氏的人从来没有涉足过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