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恬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笑容,一声令下:“放箭!”
漫天箭雨落下,但无一人退缩,这支楚国的劲旅就此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秦以举国兵力六十万南进,楚军以六十余万应战,对峙年余兵败,堪称虽败犹荣。
败而荣者。一则,楚国在奄奄一息之时尚能聚结与秦国对等的兵力,形成战国之世唯一能与长平大战相媲美的平原战场大相持,其壮勇气势可谓战国绝唱。
二则,国君力主抗秦而城破不降,统帅殚精竭虑而兵败自杀,从来分治自重的楚国世族没有出现一个大奸卖国者,凡此等等,皆有最后的尊严。
楚国起源于江汉山川,数百年间蓬勃发展为横跨江淮以至在战国末世据有整个南中国的最大战国。而且,这个南中国不是长江之南,甚至也不是淮水之南,而是大体接近黄河之南。如此煌煌广袤之气势,虽秦国相形见绌。
然则,就是如此一个拥有广袤土地的最大王国,其国力军力却始终没有达到过能够稳定一个历史时期的强大状态。战国之世,初期以魏国为超强,中期除秦国一直处于上升状态之外,齐国、赵国、燕国都曾经稳定强大过一个历史时期,甚至韩国,也曾经在韩昭侯申不害变法时期迅速崛起,以“劲韩”气势威胁中原。
也就是说,在整个战国时期,唯独楚国乏力不振。
战国楚最好的状态,便是虚领了几次合纵抗秦的“纵约长国”。战国楚最差的状态,则是连楚怀王都被秦国囚禁起来折腾死了。
除了最后岁月的回光返照,楚国在战国时期从来没有过一次撼动天下格局的大战,譬如弱燕**那样的下齐七十余城的破国之战。
所以如此,根源便在楚国始终无法聚合国力,从而形成改变天下格局的冲击性力量。
楚国之所以能在最后岁月稍有聚合,其根本原因在两处:
一则是幅员辽阔人口众多。
二则是实力尚在的老世族在绝境之下不得不合力抗秦。统率楚军的项氏父子,本身便是老世族,则是最好的说明。
然而,一战大胜,老世族相互掣肘的恶习复发,聚合出现了巨大的裂缝,灭亡遂也不可避免。
包举江淮岭南而成最大之国,虽世族分领松散组合,毕竟成就楚国也。
疲软乏力而始终不振,世族分领之痼疾。
摇摇欲坠而能最后一搏,世族绝境之聚合。
战胜而不能持久聚合,世族分治之无可救药。
兴于分治亦亡于分治。
秦王政十四年,楚国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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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翦战报飞抵咸阳之时,王城谯楼刚刚打响三更。
看完战报,嬴政与尚在值夜的李斯、蒙毅会商片刻,当即决断:留下李斯会同相国刘伯温处置王书房政务,秦王与蒙毅赶赴寿春。
破晓时分,王车马队已飞出咸阳兼程东去了。
嬴政之所以紧急赶赴寿春,是因为王翦在战报之外尚有一卷上书:请对吴越岭南之百越部族连续进兵,一举平定华夏。
依此方略,则牵涉诸多方面须得一体谋划。秦王固可在咸阳召几位重臣就王翦上书议决回复,始终不如与王翦当面会商更扎实。
另一层原因则是,灭楚之战的完胜,证明了王翦当初的大局洞察之深彻,接踵而来的诸多军政大计,嬴政都想听听王翦的评判。
再有便是嬴政答应过芈王妃的一件事,不杀害芈姓一脉,不毁芈姓朝堂。
凡此等等,都使嬴政立下决断,无论咸阳有多少政事等待解决,都得赶赴淮南立定根本。
此番,跟随嬴政出发的便是芈若和昌平君。时隔多年,芈若终于可以返回故土。
从关中直出函谷关,经河外进入鸿沟堤岸大道,再下淮北淮南,一路平坦异常。
赵高驾驭着王车第一次在如此宽阔的平野大道上长途飞驰,分外振作,将高超的驾车技艺挥洒得淋漓尽致。一辆庞大的六马青铜高车平稳得如同水上行舟,细碎的车铃声在风中连绵不断如编钟齐奏,整齐划一的二十四只马蹄时疾时徐如同鼓点拍打,身后三千铁骑隆隆如春雷滚动,直是一曲别有况味的铁马铜车行进乐章。
马车上,兄妹两人心情复杂。
与楚开战后,昌平君就大病了一场,虽然他只有四十多岁,而今看起来却像个六十岁的人。
华阳太后在世之前,曾经对他说过,要想保住在大秦的身份地位,只有依靠芈若公主;可他逐渐明白,这话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因为秦王只想把权力牢牢握在手中,所有人只不过是他的奴仆而已。
经历半个月,马车来到寿春,王翦父子闻报出迎,太阳刚刚挂上山巅。
“老臣料事不周,使王作旷野之顿,深为惭愧!”王翦对秦王深深一躬。
秦王对王翦也是深深一躬。
这般君臣之礼闻所未闻,此刻却如流水一般自然真切。蒙毅与蒙恬等一班大将肃立两厢,感慨唏嘘不止。
“摆开军宴,为我王接风洗尘!”
蒙恬奋然一声喝令,君臣将佐们立即轻松起来,络绎走进了聚将厅外赶搭的军宴大帐。
原来,王翦一接王贲飞骑快报,立即与蒙恬商定,召全军千夫长以上将官,以迎王军宴觐见秦王。
中军司马领命,立即聚齐了幕府护卫士兵,在幕府大厅外赶搭了一座可容五七百人的连棚大帐。
大帐的中央座案区设置在一排固定联结的战车上,略有兵士推动,便可巡游全帐。中军司马又下令幕府炊兵营,军宴酒菜一律改为楚三式:一鱼、一酒、一饭,使秦王一睹楚地风习。仟千仦哾
蒙恬下令开宴之时,中军司马与军士们业已忙碌了一个时辰,除了远处军营的将尉们尚未全部聚齐,诸事已经大体就绪。
军宴,一切实在简朴。
除了中央战车前一片大将座案,其余将尉们都是十人一张草席围坐,透着初夏阳光的大帐下黑沉沉一片。
嬴政一走进大帐口,数百人刷的一声一齐站起,哄然齐呼秦王万年,当真是雷鸣一般。
蒙恬下令就位,帐中哄然一声坐下,五七百人整齐得刀切一般,王翦亲自导引着秦王嬴政登上了中央战车落座,蒙武大步跨上战车一拱手高声道:“禀报王上,军宴楚三式:鲈鱼烩、兰陵酒、白米干饭。是否改换秦军战饭?唯待王命!”
嬴政难得露出一丝笑容,问道:“诸位说,若没有了锅盔、酱肉,吃得下南方的鱼米么?”
“吃得下。”一片呼应声,然而显然没有力道。
“不好吃。”
“鱼有刺。”
“吃不快。”
“不顶饿。”
......
种种应答纷纭,嬴政不禁大笑起来:“老秦人敢说楚乡酒饭不好吃。好啊,老秦人有得挑选了!郑国渠未成之前,老秦人敢这样说么?不敢!那时,老秦人但能吃饱穿暖,已经是托天之福了。今日,秦人丰衣足食了,大出天下了,衣食风物有得比照了……悠悠数十年,天地翻覆!”
嬴政火辣辣的声音飘荡着,可大帐中却是一片寂然,几乎所有将士的眼中都泛出了泪光。
嬴政的笑意也不觉消散了,然话语却更平实清晰了。“衣食男女,不同风习;四海山川,不同水土;天下万物,纷纭有别。此,天下之大道也!今我大军南征,淮南距中原已是千里之遥。远则远矣,唯其大道平坦,尚可有麦面牛羊间或输送,锅盔酱肉尚可隔三差五猛吃一顿。”
“然若进兵南海万里驰驱,锅盔酱肉,便只能在梦里得见了……楚国不能归治南海百越,为什么没有大军南进?何以没有大军南进?说到底,楚军耐不得苦战!其中之一,肚皮太娇,南海生猛克化不了!”大帐哄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淹没了嬴政的声音。
“邵云。”
“属下在。”穿龙纹黑衣的邵云应声道——这套服装正是【龙玄阁】今后的服饰。
“吃给他们看。”
“诺!”
只见邵云拿起旁边的一条大鱼,又拔出一把匕首,以极快的速度在划了几刀,手指夹住鱼骨稍微用力便将其拽了出来。
她同刘伯温一样,都是明朝人,常年居住在金陵,自然对剔骨挑刺相当熟练。
在将士们惊讶的目光中,邵云直接大快朵颐,吃的是生肉,缺像在吃山珍海味一般。
“看到了吧?诸位将士,享受的同时,时刻要做好吃苦的准备。百越要平,匈奴更要灭,北方的气候比这里恶劣千百倍,拿下山东六国,只不过是个开始,要想子孙安康,百姓安定,唯有灭掉匈奴!”
“好!王上决断,酒饭不变!”蒙恬高声宣令了。
“楚风、秦风四海风,食天下者,大秦锐士也!”嬴政慷慨大笑,虽然他整天搬着一张脸,但是今日这个特殊的日子,他愿意与将军们共同庆祝。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血不流干,死不休战!西有大秦,如日方升;百年国恨,沧桑难平!天下纷扰,何得康宁!秦有锐士,谁与争锋!”嬴政高声吟唱起来。
原本,这首秦人的战歌是没有的;可后来嬴政就将其规定为大秦的战歌,几乎人人都会唱。
没多久,整座军帐中响起这首嘹亮的战歌。